中新网福建新闻正文

遇见世遗|闽都瓷语

  一

  从步履蹒跚的蛮荒年代行走到时下当今,人类有多少秘密深藏于岁月风尘。地下陵墓、深海沉船,在解读人类发展密码的诸多元素中,幽然闪现着石器、甲骨、青铜、陶瓷……尤其中国,一个以“china”闻名于世的文明古国,陶或瓷,那些在燃烧的烈焰中涅槃重生的黏土,宛若承载民族信息不可或缺的基因,存留于万古人间。

  60年前,也就是1954年的年初,距省会福州约20公里的闽侯县甘蔗镇昙石村,修堤取土的村民们发现了大量白色蛤蜊壳堆积层,随后显现的石器、陶纺轮、陶片等更提示了此间神奇。60年来先后9次考古发掘,这座长方形的低缓山丘被当作一册厚厚的古籍,逐页翻读,揭示出闽族文化的悠远渊源。那些灰坑、陶窑、壕沟,新石器时代晚期至商周的80多处墓葬,以及大批珍贵文物,刻画着大约3000~5500年前的沧桑,记录下“昙石山文化”一路而来的履痕。

  20世纪20年代始,在河南渑池仰韶村,田野调查中相继问世的众多绘有精美装饰图案的彩陶,灿烂了整个考古界,以至于这处黄河中下游地区重要的新石器时代文化——仰韶文化,亦被称作彩陶文化。作为中国东南地区最典型的新石器文化遗存之一,福州昙石山遗址亮相于世的陶器,同样不乏令人惊叹的精品。

  2012年,以“生机勃勃的海洋及海岸:资源多样性与可持续发展”为主题的世博会在韩国丽水举办,“福建活动周”期间,中国馆的海洋文化长廊橱窗向观众展示了来自福建的三件“省宝”:“中华第一灯”、“海底电缆”、“福船”模型。位列第一的国家一级文物“中华第一灯”,正是来自昙石山。

  那个通高28.6厘米的塔式陶壶,上装部为圆锥形柄,下装部为壶形,是全国新石器时代墓葬出土的唯一造型奇特的陶壶。在编号125随葬品颇丰厚的墓穴,它默默守护于墓主头顶处。研究者们的意见似乎不尽相同。有的专家认为它是一盏油灯,并具有原始宗教意味;也有学者表示墓主可能是巫师,塔式壶则是法器;还有人以为或是原始先民房屋模型,让亡者在幽冥之中继续居住。灯也好壶也罢,重要的是,它就在那里,真真切切,证明着我们曾经的存在。

  提线陶簋、上釉瓷豆……最有意思的是各色汤罐。福州人爱喝汤是出了名的,民间宴席上那些本色做法的炖罐汤品想起来就令人食指大动。闽都首席名菜“佛跳墙”,几十种原料煨于一坛,浓浓的汤汁飘香四溢,故而又名“满坛香”。习俗由来已久,似乎在这儿得到佐证。从昙石山遗址挖掘出来的大大小小的陶釜,可以说就是现代砂锅的祖先,再现了先民们生前注重汤水的饮食习惯。有一个墓葬中,竟一下子出土了18件陶釜。昙石山邻江滨海,河鲜、海鲜多多,或许先民们早已食不厌精分门别类地炖煮?

  今天在原址上修建的昙石山遗址博物馆是福建省第一座大型考古遗址博物苑。在考古遗址厅,第8次发掘时的部分现场,与土壤已经浑然一色的墓葬、陶窑和壕沟等等,在清冷的灯光下引领游人亲临历史。殉狗坑颇引人注目。一只侧躺的狗,骨架完美,或是祭祀所为?更多的自然是人的骸骨,血肉早已弥散,唯有那些坚硬的骨骼经历住数千年的侵蚀在默默长眠。在先人们不朽的骨架旁,或多或少,相伴相随的,总有同样坚强无比的陶器。

  曾经改变了人类“茹毛饮血”原始状态的陶器,而今成为打开历史厚重门禁的一把钥匙。器型、纹饰、工艺等等,纤毫毕现地揭示着变迁的秘密。距今大约5500~6000年以上的平潭壳丘头文化与昙石山遗址下层底部都有相似陶片发现。台湾最早的新石器时代文化大坌坑文化与约同时期的大陆壳丘头文化面貌非常相似,陶器都为印纹陶。台湾的凤鼻头文化与昙石山文化年代相当,两处陶器的工艺水平如此相近,就仿佛是血脉融通的兄弟。还有那个散落在茫茫大洋上的神秘的南岛语族,2010年11月,万里之遥的南太平洋波利尼西亚南岛语族后裔就曾跨越大洋前来壳丘头、昙石山寻根。一环一环,链条是如何被连接在一起?

  昙石山遗址仍有三分之二尚未被挖掘。漫漫神州,更有多少陶瓷守护着制造者的秘密静卧地下,期待后世人的蓦然回首。或许某一天,不经意间,一片不起眼的陶片会探头探脑地破土而出,带来更多的故事。

  二

  2014年9月22日下午,福州仓山某住宅区的电梯改造项目正加紧进行,小区6号楼前工人们挖深坑时,不期然间与几方带有铜钱样式的大块青砖相遇。数日之后,一座唐中期之前的古墓在省、市联合考古队挖掘下重见天日,已清理出来的30多件出土器物中有专为随葬而制作的明器,也有日常使用的物件。形状各异、大小不同的陶器与瓷器中有盘口壶、四系罐、双耳罐、砚台、博山炉、香炉以及各类碗盘等等,颇为精致。一个长约30厘米、高10厘米左右的微缩陶灶“萌”而精巧,上面的两口锅取放自如,灶口还有封门铲。专家表示,那些大大小小的碗、盏都是茶具,博山炉和香炉则用以熏香。

  可以想见这位墓主生前富裕,而且挺有生活情趣,酷爱饮茶。五盅盏——圆形茶盘上配有5个小茶碗,今人亦不乏所有。清茶一杯,清烟袅袅,从装饰着飞翔凤凰的青瓷香炉四下弥散,如此清雅的享受谁人能够舍下?无怪乎死后都要带上。关于唐代福建历史发展情况的文字记载不多,这些器皿活灵活现地展现了其时生活场景,是难得的研究实物。

  盛产茶叶的福建流淌着悠远的茶文化,茶具在其间亦演绎着曼妙精彩。建窑黑釉兔毫盏名扬世界,原产地闽都的“唐物茶入”亦为人注目。这种装茶粉的小陶罐薄胎酱釉,在日本茶道界被视为稀世奇珍。当物品被赋予了精神的象征,历史总会发生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件。据说500年前的日本战国时代,来自中国的小小浓茶罐,不但是上层阶级的身份象征,甚至可以引发征战。丰臣秀吉,这个近代首次统一日本的战国三英杰之一,曾将“唐物茶入”奖赏给战功显赫的

  将军们,他自用的茶入“北野茄子”,则一直被奉为日本国宝。

  很长的时间里,“唐物茶入”的身世被掩埋于岁月风尘。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福州的古遗址中陆续发现了大批宋代薄胎酱褐釉陶器,罐、瓶、盒、钵、灯、水注、执壶、香薰、锅等等,又以各式小罐数量为最多。这些薄胎酱釉陶罐的造型、胎质、釉色及工艺手法与传世的日本“唐物茶入”几无二致,精细至极,一般胎薄仅2毫米左右,小型器仅1毫米,是宋元时期福州陶瓷艺术的典型代表。随着越来越多的标本面世,表明位于福州洪山乡洪塘村的洪塘窑址,是烧制此类陶器的地点之一。

  应还有其他福州古窑,也烧制过此种装茶重器。或许从那些古窑诞生的,另有尚不为人知的更多精品。曾经有那么多的陶瓷之窑燃烧在闽江中下游这片土地。距洪塘陶窑址不远,就有怀安窑。连江的浦口窑、福清的东张窑、北峰的宦溪窑,此外还有闽侯、马尾、连江、罗源等地发现的大量古窑址的存在,证明着闽都陶瓷业曾经的兴盛。

  讲到闽瓷不能不提到的还有闽清。20世纪90年代编撰出版的《闽清县志》,共36卷,陶瓷竟单列为其中之一,且排名颇靠前地占据了第10卷。所生产瓷器的种类,列有日用粗瓷、日用细瓷、艺术瓷、建材瓷、电瓷、电子工业瓷等,涵盖了陶瓷产品的整个大家族。先民们应该早就利用了此地蕴藏量极大的高岭土(瓷土),发现的古陶片可追溯到商周时期。县境内古窑规模之大,从闽江边纵深到东桥镇的山头上都有窑址堆积,仅东桥镇的义窑、青窑、大安、安仁溪10公里左右的地带,20多座山头上就发现了约百处古窑遗址。2007年中央电视台以《走进福州义窑之谜》为题播出一档节目,记录的正是中国宋元时期青白瓷重要产地之一——闽清古窑,其窑炉和产品颇具个性特色,被命名为“闽清窑”。直到今天,陶瓷仍是闽清最具特色的产业,作为全国釉面砖重要生产基地之一和全省最大的电瓷出口基地,依然不愧“瓷都”之称号。那些美丽而实用的釉面砖,或许已经悄悄镶嵌进你新居的地面和墙体,与主人一道品味汤的浓郁、茶的清幽。

  山高皇帝远的闽都没有堂而皇之的御窑,有福之州民窑遍地,烧制的多为日用产品。说起来,人类所创造的器物中,再没有比陶瓷更“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腌咸菜的大缸与精美绝伦的花瓶并行不悖。一个小小的明成化斗彩鸡缸杯就能拍出2.8124亿港元的天价,数不清的杯碗瓢盆坛坛罐罐则走进寻常百姓家,在平实的生活中带来温暖与幸福。福州的陶瓷不仅满足本地居民的需求,历史上海量的出口,也成为海丝之路厚重的载体,在浇铸中外交流链条的过程中,那么深入那么广泛,勾连着无数海外民众。

  三

  大儒朱熹曾游走八闽,感怀慨叹。留存于世的篇章中包括《石岊江行》、《晚发怀安》二首,皆关乎闽都南台岛西北端的淮安(旧称怀安)。“停骖石岊馆,解缆清江滨。”“挂帆望烟渚,整衣棹别津。”他至少两次流连于此,不仅留下诗作,还曾在淮安芋原渡附近的驿站留墨榜书“芋原”二字。

  至少两次或许更多,这位北宋著名的理学家来到淮安,这个坐落有岊山故又称作“石岊”的地方。逶迤而来的闽江,至此被岊山劈为白龙江(现称闽江)、乌龙江二流;江面开阔,为元代以前海外货物与闽江上下游货物经福州转运的重要码头。无论是前往同安任主簿,或者回建阳五夫里那个莲藕飘香的老家,其时水路最为方便安全,来来去去的朱子必得停驻淮安。在那“舟航云集”,作为海上丝绸之路重要节点的渡口,南下入海、北溯诸县的船只络绎不绝。明朝王应山在《闽都记》中记载:“在石岊江头。南行以舆,北以舟。皇华使节往来络绎。”说的正是当时热闹繁忙的情景。

  热闹繁忙的渡口码头,不仅仅只有淮安。水是闽都亘古亘今的血脉。闽江蜿蜒而来,上纳潺潺溪流,下入滔滔东海,水路就这样镌刻于大地。无论是河口或者海湾,南来北往的船队满载商品,正是从那些舟楫相连的港口码头出发,运往外省,驶向世界。比如闽安邢港,比如郑和七下西洋停驻的长乐太平港。

  异邦热销的商品,有丝绸、茶叶等等,自然还有陶瓷。

  得地利之先的福州陶瓷肯定捷足先登。芋原古渡附近仅仅百多米的石岊山坡,便存有淮安窑址。1982年的考古发掘,南朝和唐代两个堆积层出土了1万多件文物。那些造型各异的壶、罐、盘、钵、碗、盒、坛、砚等外销陶瓷器穿越大洋,落户到日本及东南亚各国,至今在这些国家都有淮安窑的产品发现。

  与淮安窑相仿,福州的古窑多设在渡口边,出了窑口便可以顺水行舟。重而易碎,在交通艰难的古代,有什么比便捷、经济的水路更能完成陶瓷们漫漫的贸易之旅?直奔大海的闽江航道正连接了一条陶瓷外销路线,甚至有整窑的产品装运远行。邻省江西,景德镇陶瓷也择捷径而行,以较短的陆路从信江水系转入闽江上游,顺江而下出闽江口驶入大海。2005年,平潭海域“碗礁一号”水下考古发现1万多件清康熙年间景德镇青花瓷器精品,见证了这段历史历程,央视与福建省广电集团曾连续6天直播“碗礁一号”的水下考古。

  能载舟亦能覆舟的洋流,凶险之极,万吨级的泰坦尼克号尚且毁于冰山一角,何况古代木制船体,葬身海底知多少!曾经辉煌的中国航海史留下了丰厚的水下文化遗产,起步于1987年的我国水下考古20余年来获取了大量珍贵水下文物,多为外销瓷。连江定海湾是古代福州港的海上门户,沿海贸易的中转站之一,对定海古沉船的考古是国内较早进行的水下考古项目,出水的约千余件黑釉盏初步认为应是宋元时期福州地区烧造;同海域出水的一批青白瓷碗,亦可能产自闽清义窑、亭江长柄窑、福州宦溪窑等处。

  当年,福州出发的商船航线有三,一条去日本,一条经澎湖前往南洋群岛,另外一条经广州下南海到东南亚及波斯湾、东非海岸。航线多次发现古沉船,沉船上总有中国陶瓷,陶瓷里每每闪现着福州窑的身影。从某种意义上说,海上丝绸之路更似一条陶瓷之路,至今那些未曾抵达目的地的陶瓷产品,完整的破碎的,仍然静静地停泊于深海浅滩,铺设出一条永不消逝的人类交流的桥梁。

  成功地漂洋过海的陶瓷们,在异国他乡还好吗?在菲律宾,在马来西亚,在世界的许多地方,近年来陆续发现与福州有关的古陶瓷。有位在东南亚工作30多年的古建专家是长乐华侨,热心于收集中国外销瓷,淘到300多件瓷器,其中一件唐五代酱釉罐来自马六甲海峡附近的某个村庄。有意思的是,此处村民们说话时,个别词语的发音与福州话近似。查询之下,方知这些人的祖先是从福州渡海而来。祖先们携带来的物件中,正有这个高约60厘米的唐五代酱釉罐。

  使用多年,釉面脱落许多的酱釉罐,披着岁月的斑痕如今重返家乡。很想问问那位古建专家,知否那只酱釉罐产自哪个窑口?在异国村庄听到的哪些词语,能够经历漫长时光打磨依然乡音不改?旅居马六甲海峡的华裔,祖先们当年从闽都的哪个码头登船远行,是朱熹几番咏叹的淮安吗?

  朱老先生倘若魂游淮安,早认不出昔日模样。20世纪90年代,在探寻“唐物茶入”出生地时,曾有研究者向小贩追问出,地摊摆放的那些残破薄胎酱釉小罐来源处,正是淮安码头。探索者们在古码头的石缝中一片片捡,骑着自行车沿江边慢慢找,溯江而上甚至一直走到昙石山,因为小贩在那里也捡拾过若干。大约也就在那个时期,淮安古村的村民们开始迁徙到几公里外的新居。城市开发的速度很快,大片崭新的楼盘已然矗立。暗夜里,淮安会议中心浓郁的桂花香飘过街路,飘向江面。江畔的古接官道倒还存留,长条石上为防滑而刻的横线凿槽清晰可见;两个现代雕刻的仿古石人,作揖迎送状,仿佛在欢迎你的到来,走一走看一看,抒发几分怀古之幽思。

  倘若幸运,或许你也会寻找到,一片两片,来自遥远历史深处的陶与瓷。(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