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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世遗|美人何处(2)

  与冰心相比,生于杭州长于北京游历欧洲、终身只回过一次福州的林徽因,对于父母之乡福州的记忆,当远无冰心来得深刻。她是不太谈亲戚间的事的,对于这次福州之行,也未留下更多的文字记忆。但她与冰心却是十分熟识的。1925年,冰心与时为男友的吴文藻来到美国康奈尔大学补习法语,林徽因也与男友梁思成在宾夕法尼亚美术学院攻读建筑学,于是两对恋人在美丽的山川秀水间有了一次堪为难得的相聚,并留下一张珍贵的野餐照片。以后两人又都长居京城,一个在中国文学史上因“爱的哲学”而誉满文坛,一个则以中国建筑学上的卓越贡献和文学上的惊人才华而令世人为之倾倒,被人叹为“一大才女”。对林徽因,作为同乡的冰心也是赞赏有加的,称她“是我所见到的女作家中最俏丽的一个”,甚至在比较林徽因与陆小曼时,也以为林徽因是“俏”的、陆小曼则不“俏”。

  三

  一直以为,林徽因与冰心是代表着两类不同的福州女子的气质:林徽因恰如冰心所说俏美,在逼人的美艳之中飘逸出一股清丽之气;而冰心则更多体现为慧美,集美丽、温柔、聪慧于一身,乃大气之美。人们常说上苍给予每个人的恩赐是一样的,此话于“俏美”的林徽因和“慧美”的冰心来说,私以为是恰当不过的:同是民国时期的福州女子,上苍赋予了她们同样的姣好容颜,同样的名门出身,同样有一个给予她们无限爱的大家庭,也同样,都有一个与她琴瑟和鸣、始终爱着她的“他”。

  但对于同为福州三坊七巷中的民国才女庐隐,我却常常慨叹于上苍的不公。与林徽因、冰心相比,这位出生最早、扬名文坛最早,被赞为“五四的产儿”“觉醒了的女性”,她的人生经历却是何其坎坷曲折:刚出生时恰逢外祖母去世,从此被视为不祥之物而遭父母及众兄嫌恶;长大后,爱情、婚姻屡遭变故,苦多于乐;及第一任丈夫郭梦良去世再遇小爱人李唯建后,生活的滋味才刚体味,竟又因临盆难产夺去她年轻的生命,时年仅仅36岁。此短短的36年,人世间死亡之大难几乎萃集于她一身。难怪她的作品她的人,总是“充满了悲哀,苦闷,愤世,嫉邪,视世间事无一当意,世间人无一惬心”。

  这是大悲大痛的庐隐给我们留下的表面的一面,但现实生活中的庐隐,又是个爽朗旷达的人,或正如她的自白一样:“在写文章的时候——也不是故意的无病呻吟,说也奇怪,只要我什么时候写文章,什么时候我的心便被荫翳渐渐遮满,深深的沉到悲伤的境地去,只要文章一写完,我放下笔,我的灵魂便立刻转了色彩。”这样的“色彩”,在我看到她与挚友石评梅喝酒的状态“我们如同疯了一般,一杯,一杯,接连着向唇边送,好似鲸吞鲵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一小坛子酒吃光了,可是我还举着杯‘酒来!酒来’叫个不休”之后,我便全相信了她的豪放、热烈与侠气!虽然,这样不一般“色彩”的庐隐或内心里是积藏了太多悲凉与沧桑的,但我仍然为这样的福州女子而震惊,而叹服!

  如此丰富性情的,小时也曾与冰心有过交集,她来到福州女子师范学校上学,就在同一年。这个不单年龄小,身材也小的名叫黄英的女学生,她是真调皮啊!她调皮的方式是笑,不停地笑,只要见到哪个同学的举动、面孔、衣着上有所异样,便开始大笑,一声接一声的,直到那人被笑得落下眼泪方才罢休!

  不知道在晚年还能顺着老师班上点名次序背诵出十几个同学名字的冰心,是否记忆里有过一个叫黄英的人?只不过,那时的冰心不叫冰心,庐隐也不叫庐隐。

  但鼓岭肯定记住了这个叫庐隐的女子。

  那是1925年底,因着丈夫郭梦良病逝,庐隐怀抱着不满周岁的女儿扶柩回榕,不得已在福州南后街郭家与郭梦良发妻住在一处,过着“极人世之黯淡生活”的日子。1926年春,庐隐经人推荐回到她曾经大笑着把同学笑哭的学校——福州女子师范学校任职。

  这家与校间,一边是店铺林立,街市狭小,每到夏季便横七竖八躺着伙计,鼾声如雷;一边是书声琅琅、充满童稚与笑声的书堂。每天庐隐从家里出来,穿过一条大街,再折过几条榕荫蔽日的小巷,当看到路的两边摆满了一排排的线面架时,她荫翳的心情便又开始变得多彩起来。

  6月如火,闷热的城里是无法待下去了,她想起了福州东郊的鼓岭——人所尽知的避暑胜地。

  100多年前,天下尚是大清王朝的天下。有一天,一个名叫伍丁的美国传教士兼医生从使馆林立的仓山出来,抄鼓岭近路去连江为人看病。当他踏上鼓岭,在牛头寨休息时,不禁为这里的六月寒惊叹不已。不久,他在嘉湖里租地建起了第一座私人别墅,同时俄国人在他的大肆宣扬下也在双贵顶建起了4座别墅。到1926年庐隐来时,这儿已经成为各国商人、买办、神职人员、文化人享受清风明月、茂林甘泉的休闲胜地,单各式别墅就有上百所,由此衍生出来的7条街道布满了百货店、书局、照相馆、咖啡馆、电报局、旅行社、西医诊所、警察所等,让这儿俨然成为仓山之外又一个万国建筑博览会。

  庐隐在鼓岭三堡埕的一户农家住了整整59天。每天,天蒙蒙亮起,她便在雾拥云迷中,体味着朝旭未出将出时带给她的迷幻般的感受。农户门前有十几株柳杉,柳杉下面有成群的小鸡和两三只狗儿,屋子周边的菜园子种着绿生生的青菜萝卜茄子豆角;不远处便是农田,层层叠叠的,农人们戴着没顶的草笠,一边看着老母牛啃草,一边含笑看着孩子们在水涯边捉蛤蟆。这是何等闲适的生活!她看着眼前的景,想着城里逼窄促狭的房屋和街舍,想着家中庭院纵横杂陈的洗衣盆、汲水桶和孩子们嘈杂的哭叫声,想着看似光鲜的如她一样的知识分子,倘若哪天没有了工作便没了衣食的安全,她便对这些能够自给自足、过着神仙般日子的农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羡慕。这时的庐隐,是真切地感受到了身心两忘的放松,认为“两个月之中我得到比较清闲而绝俗的生活。因为那时我是离开充满浊气的城市,而到绝高的山岭上。那里住着质朴的公民和天真的牧童村女,不时倒骑牛背,横吹短笛。况且我住房的前后都满植苍松翠柏。微风穿林,涛声若歌,至于涧底流泉,沙咽石激,别成音韵,更足使我怔坐驰神。我往往想,这种清幽的绝境,如果我能终老于此,可以算是人间第一幸福人了”。当暑期结束,她不得不坐轿子下山之时,她是真的不舍,“仿佛离别恋人的滋味一样呢,一步一回头”。

  两年后,回家省亲的林徽因踩着庐隐走过的石阶路,也来到鼓岭消夏。当她身着旗袍一身清气地坐在人力轿子上,从陡险的山径,来到比较平坦的路上时,是否也像庐隐当年,“兜夫‘哎哟’的舒了一口气,意思是说‘这可到了’。而我们坐山兜的人呢,也照样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也是说‘这可到了’”呢?

  有意思的是,几年后郁达夫也来到了这里,他不但细致地描绘了鼓岭的方位,还对这里的房子赞誉有加:“壁以石砌,廊用沙铺,一区住宅,顶多也不过五六间房间,小小的厨房,小小的院落,小小的花木篱笆,却是没有一间房子不备的。”他在朋友的带领下到附近山上转了转,还在一位白须老者的盛情邀请下融入当地的清明酒席中喝了土酿的清明酒,“觉得这种以红糟酿成的甜酒,真是世上无双的鲜甘美酒,有香槟之味而无绍酒之烈”,进而许愿:“千秋万岁,魂若有灵,我总必再择一个清明的节日,化鹤重来一次,来祝福这些鼓岭山里的居民。”

  往事如烟。

  俏丽的林徽因一辈子唯一的一次福州行,留下的是一个清丽无比的影。51岁,她在人间的四月天里落尽繁华。

  慧丽的冰心,这位“文坛祖母”在福州有过三次短暂的停留(除出生及少女期的两年外,新中国成立后又曾回来一次),她对故乡所有的情感,都化作一纸散文——《我的故乡》,故乡福州于她而言,是花事,是灯事,还有的,是少女的心事。

  而于庐隐,她是性情中人,性情的庐隐在福州,悲苦多于欢乐,唯鼓岭阵阵松涛,至今仍传说着她在盛夏之日,黎明前那脸上的一抹嫣红。(钟红英)

  (摘自《闽都文化》2015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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