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应是特朗普宣布120亿美元农场纾困计划的轻松场合，却因媒体记者的一个追问突然失控。近日，当美国广播公司(ABC)记者瑞秋·斯科特要求总统兑现承诺公开9月初“运毒船”打击行动的完整视频时，特朗普先是否认，在继续追问下，他的情绪陡然失控向女记者怒吼：“你是这里最讨人嫌的记者，一个糟糕透顶的记者！”短短数十秒内，场面从例行政策发布会变成一场针锋相对的冲突。
从一艘在加勒比海被击沉的涉嫌贩毒的快艇，到一段迟迟不愿公开的视频，再到特朗普对媒体的激烈回击……在特朗普第二任期中，当反毒行动、移民执法与国家安全统统被纳入“美国优先”的叙事框架，权力与法律的边界正被重新塑造，而制度性阻力也在悄然累积。
那艘爆炸的快艇，点亮了海面，也点着了美国政治体系下方正隐隐作响的“火山口”。
强力
当地时间9月2日发生的这次行动，原本被包装成可以写进竞选广告的战果。美军在委内瑞拉近海击毁一艘涉嫌贩毒的快艇，特朗普宣布“击毙11名毒枭恐怖分子”，借此强化其对“毒品入侵”的零容忍形象。
而点燃争议的，是三个月后媒体的进一步曝光。据《华盛顿邮报》报道，在首轮导弹打击后，至少两名赤膊男子仍在海面上抱着残骸漂浮。约45分钟后，美军实施第二轮火力打击，将残骸与幸存者一并炸沉。多名消息人士称，这是在国防部赫格塞思“一个也不留”的口头指令下实施的。白宫随后承认确有第二次打击，但辩称系执行指挥官、联合特种作战司令部司令布拉德利海军中将根据战场判断下的命令，目的在于确保船只及货物被彻底摧毁。
这段录像也正是国会闭门审查的敏感内容。画面中的两名幸存者无武器、无通信设备、无任何威胁姿态，只是徒手抱着残骸。这一细节让一批前军事法官组成的工作组罕见发表声明：如果按政府的说法，此举属于“非国际性武装冲突”，那么“一个也不留(kill everybody)”可被视为“不给予宽恕(no quarter)”，在战争法下构成战争罪；若根本不存在武装冲突，那就更接近美国刑法意义上的谋杀。换句话说，行动争议的核心不是一次战术动作，而是一个更根本的问题：当幸存者已丧失战斗能力，美国军队能否合法地“再开一枪”？
阻力
从制度层面看，冲击首先体现在国会。一方面，众议院和参议院情报、武装部队等多个委员会已联合发起调查，要求获取行动法律依据和完整视频。调查的质疑聚焦三个方面：一是国会从未就“打击贩毒集团”授权使用军事力量，行政部门擅自把与贩毒集团的较量定义为“武装冲突”是否越权；二是即便处于武装冲突中，是否允许对失去战斗能力的幸存者实施二次打击；三是整个行动链条中的“口头命令”如何被记录、追责。
另一方面，民间组织正把这场争议推入司法系统。美国公民自由联盟(ACLU)等团体已就此提起诉讼，要求公开司法部法律顾问办公室为这类打击行动提供的法律意见备忘录。这被视为特朗普政府试图重塑“战与非战”边界的关键一环。据报道，备忘录将打击贩毒船艇界定为一场“非国际性武装冲突”，从而试图为杀戮提供“战时豁免”。这种从国会到法院的双线施压，本质上是在质疑同一个问题，即总统能否在没有明确授权的情况下，对非国家行为体在第三国海域发动致命打击，并在过程中杀死已丧失战斗能力的幸存者。
在官僚体系内部，阻力则更隐蔽。多家媒体披露，国防部内部已有律师和军官对“一个也不留”的指令表达担忧，一些人担心自己日后会在战争罪调查中“背锅”。赫格塞思本人则在公开场合反复强调，“即便重来一次，我也会支持那次打击”，但对是否亲自下达“一个也不留”的命令闪烁其词。
如果说制度性的检查来自国会和法院，那么舆论场的阻力，则更多来自叙事权的争夺。
从9月起，特朗普一直把加勒比海打击包装成新一轮反毒战争的标志性行动。官方口径多次使用“毒枭恐怖分子”“化学武器级别的毒品”“保护美国青年的生命”等表述，将系列军事行动纳入“保卫美国”的宏大叙事中。而随着二次打击细节曝光，这套叙事迅速被另一种框架取代：国际媒体和人权组织将其界定为未经授权的“法外杀戮”。报道指出，美军近年来已对加勒比海与东太平洋至少22艘“疑似运毒船”实施攻击，造成约87人死亡，却鲜少公开证据证明这些船只与贩毒组织的具体关联。
当英雄电影般的航拍镜头与无助幸存者被二次炸毁的细节并置，这场行动的形象在国际舆论中急速下坠，从打击毒品的“正义行动”变成冷冰冰的“技术性屠杀”。对特朗普而言，风险不仅在于批评文章本身，还在于这种叙事转向可能侵蚀他苦心经营的两大身份标签，即国内的“反毒强硬派”与国际的“敢于动武的政治强人”。
这也解释了他为何在记者斯科特追问“视频何时公开”时，从最初的“没问题”，迅速退回到“假新闻”指控，并以情绪爆发终结提问。在美国媒体眼中，这不只是又一次“火爆场面”。在特朗普多次点名攻击女记者之后，媒体行业内部对总统“仇视媒体，尤其是女性记者”的担忧明显升温。
“后坐力”
这场围绕“运毒船”的争议，叠加在特朗普第二任期更大的政治背景之下，总统行政令的高密度、权力边界的持续外拓，与法院、国会间的摩擦愈发尖锐。
从民调看，大多数美国人支持严打毒贩，但对“是否可以通过空袭在海外海域直接将其击毙”则明显分裂。一部分选民将其视为保护美国青少年的必要措施，另一部分则担心，这是把“反恐定点清除”的逻辑从反恐领域悄然移植到治安犯罪中。一旦这种逻辑被接受，未来类似打击行动是否还会出现在墨西哥湾、太平洋，甚至美墨边境附近？
在国会，两党的政治算计也在发生微妙变化。共和党鹰派以“毒枭即恐怖分子”为由全力护航，但温和派议员担心，一旦法律定性为战争罪，党内将被迫在“为军队撑腰”与“维护法治形象”之间做艰难选择。民主党则趁机强调“总统滥用武力”“破坏国际法信誉”，试图将这次争议纳入对特朗普整体施政风格的批评框架中。
更深层的后果在于，美国国内对战争、执法、反恐、反毒几大领域的边界感正快速模糊。过去20年，美国学界和法律界一直争论反恐战争范式是否在侵蚀传统的国内法治架构；如今，特朗普政府似乎更进一步，将这种“战争化”的思维推广到贩毒和移民议题中，既使用战争语言，也援引战争法律，却又拒绝承担战争责任。这种混合式的权力扩张，使美国社会原本就脆弱的共识更加摇晃。
从表面上看，这一次农场圆桌会风波只是特朗普与媒体间的又一次冲突。但如果把镜头拉远，它其实是一面放大镜：通过一艘在加勒比海被炸沉的快艇，让美国国家安全、法治与人权之间的多重张力集中显现。
对特朗普而言，这场行动原本应成为“向毒枭开战、保护美国”的标志性政治符号；对国会、法院、人权组织和媒体而言，这更像是一场对制度极限的压力测试：既测试总统在缺乏明确授权的情况下能走多远，也测试专业官僚体系和监督机制能否对“杀光所有人”的冲动踩下刹车。
视频最终是否公开，争议会走向何方，目前仍未确定。在特朗普第二任期更长的时间轴上，它已经成为一段绕不开的注脚。当“美国优先”被推到法律边界的最前沿，美国内部的共识到底还能支撑多久，或许才是这场风波最值得关注的“后坐力”。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