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5月22日，英国首相斯塔默宣布与毛里求斯政府签署一项协议，将查戈斯群岛的主权移交给毛里求斯，但以99年租约的形式继续保留美英在该地区的军事基地运营权。
这项协议曾因去年毛里求斯和美国两国的选举和政权更迭一度陷入停滞，今年以来又屡次在英国政坛和高等法院遭受挑战。如今，两国协议签署，围绕这个印度洋上的环礁群岛的主权争议暂告一段落。不过，对于几个世纪以来在奴隶贸易、帝国殖民、冷战、驱逐与不懈抗争中挣扎了数代人的查戈斯岛民来说，仍难言迎来期盼已久的正义。
偏僻荒岛的殖民历史
查戈斯群岛，是印度洋中部的一个群岛，位于马尔代夫正南方约500公里，由7个环礁共60余个岛礁所组成。群岛散布在南北长330公里、东西宽220公里的广阔洋面上，但陆地面积仅有56平方公里。其中，主岛迪戈加西亚岛面积32.5平方公里，与中国澳门的土地面积相仿。
查戈斯群岛最早由葡萄牙航海家瓦斯科·达·伽马发现，但由于孤悬印度洋中，位置过于偏远，直到18世纪这里仍是一片荒岛，无人居住。18世纪末，法国殖民者陆续将少量来自马达加斯加和莫桑比克的奴隶带往查戈斯群岛建设椰子种植园，岛上才有了极其有限的开发。
1814年，随着拿破仑的战败，法国被迫将连同毛里求斯、塞舌尔和查戈斯群岛在内的法属印度洋殖民地割让给英国。英国在1834年正式废除了奴隶制，并将一部分在赤道以南被解放的黑奴送往查戈斯殖民地，随后又从印度带来了数百名契约劳工，查戈斯群岛上逐渐形成了一个混合了极少数白人殖民者、非洲裔、南岛民族和印度民族的信奉天主教的克里奥尔社群，他们被称为“伊洛伊斯人”(法语克里奥尔语，Ilois，意为岛民)。不过，由于群岛极度偏远和封闭的属性，大多数岛民终其一生也没有机会离开查戈斯群岛。废奴除了在法律意义上把他们的身份从奴隶变为“契约工人”或者“学徒工”之外，他们的生活如故，几乎无法接受任何教育，只能为种植园主终身工作与服务，换取微薄的口粮。
在将近两个世纪的贫穷又近乎与世隔绝的平静生活之后，查戈斯群岛和岛民的命运在20世纪60年代迎来了重大转折。
1962年，原本在查戈斯经营的法国垦殖公司将群岛上的种植园打包卖给了英国的“查戈斯-阿迦莱塔公司”，而阿迦莱塔公司很快就通过和英国殖民地政府的私下交易，在法律上占有了整个查戈斯群岛的土地。这就让长居在岛上近2000名岛民的居留权以及包括他们世代居住的房屋的一切不动产，一夜间都变成了不受法律保护的状态。
与此同时，群岛外的世界也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在非洲轰轰烈烈的去殖民化进程中，英属毛里求斯殖民地也颁布了宪法，并举行了大选，其独立进程已不可逆转。1959年，英国首相麦克米伦发表著名的“变革之风演说”，承认对英国而言，最佳选择就是给予其殖民地完全独立。但是，作为近代史上经验最为丰富的殖民帝国，刚刚耻辱地丢失苏伊士运河的英国显然不会就此轻易放弃自己在印度洋上的利益。而此刻正与苏联进行如火如荼冷战竞赛的美国，也盯上了查戈斯群岛这个印度洋上的“不沉航母”。
精心谋划的血腥驱逐
二战中，查戈斯群岛的主岛迪戈加西亚岛上曾修建过一条飞机跑道和军事设施，但战后军队撤离。
20世纪60年代，冷战中的美国迫切想在印度洋上拥有一个可以同时覆盖阿拉伯半岛、中东、东南非洲和印度的海空军基地，但美国在印度洋的区域内没有领土。为了规避军事基地在国际法上的争议和原住民抗议的风险，美国提出该基地必须位于英国领土之上，并要求“基地所在地最好无人居住”。1964年，英国和美国开始秘密谈判，计划在印度洋上共同建立一个大型的军事基地。迪戈加西亚岛虽然孤悬印度洋中，但该岛兼顾中东、非洲、南亚的重要航道，略显偏远的距离既提供了战略缓冲与反应时间，又完美符合美国B-52轰炸机的航程，因此被美国选为建设基地的优先地点。
1965年11月，英国殖民地部赶在毛里求斯独立前夕，私自和英属毛里求斯自治政府签订合约，以300万英镑的价格，将查戈斯群岛从毛里求斯分割出来，并通过枢密令的形式成立了英属印度洋领地(BIOT)。必须指出的是，联合国大会2066号决议严格禁止在殖民地未独立之前进行领土分割，英国这样卡着独立时间表分裂毛里求斯领土的行为违背《联合国宪章》的宗旨和原则。何况英国完全没有透露自己和美国的军事基地建设计划，更没有咨询过查戈斯岛民的意见。但英国政府选择无视联合国大会的决议，花费66万英镑收购了阿迦莱塔公司在查戈斯群岛的所有土地，并将岛上所有椰子种植园关闭。此时，信息闭塞、教育程度甚低、绝大多数不懂英语的查戈斯岛民们还不知道，自己世代生活的家园马上就要变成军事基地，而他们的悲惨流浪命运才刚刚开始。
1966年底，英国和美国签署了一项为期50年的协议，将查戈斯群岛用于军事目的，并规定所有用于军事目的的岛屿都不得有平民居住。1967年初，英国殖民地部单方面颁布法令，规定所有查戈斯岛民均应“自愿”离开该岛。一份事后流出的英国殖民地部负责人格林希尔男爵写给英国驻联合国代表团的备忘录中写道：“这个计划的目的就是找到一些岩礁，这些岩礁将永远属于我们。除了尚未成立委员会的海鸥之外，这里将不会有任何原住民。不幸的是，除了海鸥以外，这里还有一些‘泰山’和‘星期五人’，他们的起源不明，但他们愿意前往毛里求斯等地。”
很明显，这里的“泰山”和“星期五人”是引用了小说《人猿泰山》和《鲁滨孙漂流记》中对于深色皮肤的原住民的侮辱性说法，而原住民并不可能自愿离开家园前往毛里求斯。为此，英国殖民地部的另一份备忘录中明确表示：为了避免承认查戈斯岛民为岛屿的“永久居民”，并由此享有联合国对于其民主权利的保障，英国应该明确，岛民们都是毛里求斯和塞舌尔的居民，只是“暂时居住”在查戈斯群岛——这种说法“虽很单薄”，但“至少让我们在联合国有一个能站住脚的立场”。
1968年，毛里求斯脱离英国殖民统治，正式独立。1969年，英国颁布法令，否认查戈斯岛民属于原住居民，但这些法令都发布在一些阅读量很小的政府公报上。岛上没有公共媒体，绝大多数岛民也不懂英语，因此岛民往往是在前往毛里求斯办事回程的时候，才了解到他们的“工作合同”已经“过期”，不再有登船返回家乡的资格，瞬间在毛里求斯沦为无家可归的人。而在迪戈加西亚岛上的原住民久久无法获知亲人的消息，派出前往毛里求斯寻找失踪亲人的人也因同样的理由被困毛里求斯无法返岛，两边陷入通信断绝的境地。
1971年，英美两国正式签署条约，迪戈加西亚岛被租借给美国军方用于建设拥有多条远程飞机跑道和大型港口的空军海军基地。作为回报，英国政府在购买美国生产的“北极星”潜射弹道导弹时获得了大幅度折扣。
与此同时，英国政府对岛上居民的驱逐行动也不再掩饰，全面展开。英国驻查戈斯群岛总督约翰·杜迪在4月下令断绝岛上食品供应，强行驱逐剩余的近2000名岛民离岛，并下令扑杀迪戈加西亚岛上全部的犬只。狗对于查戈斯岛民来说不仅是宠物，更是工作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伙伴。任凭孩子们绝望哭喊，仍有超过1000只狗在岛民家庭面前被带走，被扔进火炉活活烧死或被毒气扑杀，场景甚为惨烈。虽然英国总督对此的解释是：这是美国要求“清洁”和“消毒”岛屿的责任。但如此残忍的行为，显然更像杀鸡儆猴，是对不服从驱逐命令的岛民所给出的严厉警告。
到1971年10月，迪戈加西亚岛上的最后一批查戈斯人被驱离登船，岛民可以“选择”前往塞舌尔或毛里求斯居住。但岛民们在新家园也没有获得任何安置或工作机会，只能在贫民窟搭棚自生自灭。1972年，英国政府拨款65万英镑，对前往毛里求斯的426个岛民家庭给予现金补偿，但毛里求斯政府一直扣留这笔赔偿款，直到1978年才陆续开始发放给岛民。此时由于通货膨胀，与1973年相比，实际补偿价值已经减半，岛民的实得赔偿款已远不足以涵盖生计所需。更不必说在过去的五六年中，他们背井离乡的创伤和经济损失早已无从追索。
“窃取一个国家”
两个世纪以来，查戈斯岛民在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中早已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语言、文化与社会生态。无论在毛里求斯还是塞舌尔，他们都被视为异类，难以融入当地社会。贫穷和低教育程度导致失业率高企，岛民自杀、酗酒、家庭破裂等现象激增。而英国政府甩包袱一样不闻不问的态度，更是让岛民出离愤怒，从此走上了半个世纪之久的维权之路。
1978年，几十名查戈斯岛民妇女在毛里求斯首都路易港的海滨浴场举行了为期24天的绝食抗议，抗议英国政府的赔偿和安置方案。英国政府出于息事宁人的目的，提出了旨在“全面了结”的新方案：英国政府再付400万英镑现金，毛里求斯政府配套价值100万英镑的土地和经济适用房屋。英毛双方在1982年正式签约，补偿款和房屋在接下来的几年陆续得以发放，平均每个岛民仅获得大约3000英镑。据英国政府辩称，当时1579名有资格获得赔偿的人中，除了12人之外，都签署了“放弃返回该岛权利”的文件。但该文件中也规定，由于岛民中极高的文盲率，不识字的人只需按下手印即算作签署。一些岛民事后表示，由于文化程度低且不懂英文，自己不能理解按手印的意义，如果知道后果，他们绝不会真心实意签字。
1981年，英国通过了适用至今的《1981年国籍法》，所有在查戈斯群岛出生的查戈斯人都符合资格并获得了“英国海外领土公民”的身份。但是这个身份仅允许持有人访问英国不超过6个月，并不能在英国居住或工作，同时由于高昂的护照申请费用和信息渠道的匮乏，很少有查戈斯人申请这个身份。而被驱逐到塞舌尔的查戈斯人处境则更为凄惨。1976年才独立的塞舌尔共和国根本不承认被驱逐来的查戈斯人拥有塞舌尔国籍，因此这些岛民被迫成为事实上的无国籍人士。很多人被迫要付昂贵的价格购买塞舌尔国籍，这让他们本就困顿的生活雪上加霜。
从1975年起，英美两国的媒体也开始关注查戈斯人的遭遇。英国《泰晤士报》刊登了一篇题为《被英国出卖的岛民》的文章，将英国政府的卑劣和野蛮操作公之于众。英国卫理公会牧师乔治·钱皮恩在阅读此报道并开展调查后，余生坚持独自一人站在英国外交部大楼前，举着一张写有“迪戈加西亚”的标语牌发起抗议。1982年牧师去世，墓碑上只刻下了“乔治·加西亚”的字样。他用改姓的方式，对岛民的遭遇继续进行无声的抗议。
当冷战正酣时，美国媒体和国会发起的调查请求都被美国政府以“迪戈加西亚岛的整个情况都被视为国家机密”而拦回。不过，即使在冷战结束后，迪戈加西亚对于美国的军事战略意义也并未减少。在海湾战争、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中，迪戈加西亚基地都成为美军在印度洋上的前哨和全球投射力量的核心节点。美军在岛上部署了包括B-1B、B-2和B-52在内的多款战略轰炸机和空中加油机，基地还能供航空母舰和大型运兵舰艇停泊。仅在海湾战争中，就有海军陆战队的一个整装旅从这里出发被运往沙特参战，B-52轰炸机从迪戈加西亚起飞执行了200多次战斗任务，共在伊拉克和科威特投下超过80万吨的炸弹。
2004年，澳大利亚记者约翰·皮尔格拍摄了纪录片《窃取一个国家》，聚焦查戈斯岛民的悲惨遭遇，并荣获英国皇家电视协会的年度纪录片大奖，再次引发全世界的关注和热议。在查戈斯人代表奥利弗·班库特提出对于驱逐令的司法挑战后，英国高等法院2006年一度做出判决，授予查戈斯岛民返回群岛的权利。但由于迪戈加西亚岛几十年来已经成为一个完全的军事基地管理区，现在岛上居住的数千人均为军事人员和受雇于军队的承包商，已完全没有可供平民使用的交通方式登岛，这项判决根本无法执行。2016年，在英国政府通过漫长的诉讼过程推翻2006年的判决之后，英国最高法院驳回岛民的重新审理申请。欧洲人权法院也判决英属印度洋领地不属于欧洲人权法院的管辖范围，岛民们的司法救济途径已经彻底走不通了。
“又一次骑在岛民头上做交易”
在外交领域，毛里求斯政府也开始在联合国和国际法院对英国展开诉讼，认为英国在毛里求斯独立前私相授受分割查戈斯群岛主权的行为违反国际法，并据此要求英国归还包括迪戈加西亚岛在内的整个查戈斯群岛给毛里求斯。
2016年后，由于英美两国当年签署的关于迪戈加西亚岛军事基地的50年合约已经到期，英国政府面临的外交压力陡增。2019年2月，总部设在荷兰海牙的国际法院以13比1的压倒性多数裁定毛里求斯的去殖民化并未完成，而英国继续通过所谓“印度洋领地”占有主权并管辖查戈斯群岛为“非法”。同年5月，联合国大会以116票对6票通过73/295号决议，限期6个月要求英国交还查戈斯群岛主权给毛里求斯。
当时深陷脱欧泥潭的英国政府表示，联合国大会的决议仅为“建议性”，并不具有强制力。但显然，此时道义和外交上的压力已经让内忧外患的英国难以承受。2022年2月，毛里求斯派出科考船抵达查戈斯的佩罗斯班霍斯岛，并升起毛里求斯国旗，数位查戈斯岛民后裔也无视英国的返回禁令随同登岛。同年11月，已经无法再扮演鸵鸟的英国政府不得不开启了同毛里求斯政府的谈判，终止英属印度洋领地的运作并归还查戈斯群岛的主权。
2024年10月，在美国、北约和印度的共同斡旋下，英国首相斯塔默与毛里求斯总理贾格纳特共同宣布两国达成协议，英国将放弃查戈斯群岛的主权并移交毛里求斯，但军事基地所在的迪戈加西亚岛将被排除在任何居民重新安置的计划之外，毛里求斯将继续把该岛租借给英国用于军事用途。除迪戈加西亚岛之外，查戈斯岛民可以选择返回其他岛屿居住。英国将向毛里求斯政府支付30亿英镑租金，并设立一个基金用于保障岛民返回故土的安置。
不过，查戈斯岛民后裔群体并非一致欢迎这个协议。首先，这个协议是由英国和毛里求斯政府谈判签署，并未征求岛民后裔们的意见，被指责为“又一次骑在岛民头上做交易”。其次，协议排除了岛民返回最大的也是原住民人口最多的迪戈加西亚岛的权利。由于美英军事基地的存在，只有迪戈加西亚岛上才有符合现代标准的基础设施，更有令人垂涎的为美军基地服务的高薪工作机会。拒绝岛民返回迪戈加西亚岛，也就意味着不会真的有多少岛民后裔返回故土，更谈不上有什么发财的商机。最后，由于全球气候变化，查戈斯岛很多低洼的环礁已不再适合人类居住。历经半个多世纪后，很多岛民的后裔也已经没有很强的意愿再次返回祖先那块偏远的小岛上战天斗海，而英毛两国的协议，对于这些人而言几乎无法带来什么经济上的改善。
回顾查戈斯群岛的历史，从殖民时代的黑暗贩奴，到冷战阴影下的秘密驱逐，再到今日引人瞩目的主权移交，群岛折射出殖民遗绪、大国博弈与人权抗争的多重交织。移交文件的落笔，并不能成为这段历史性悲剧的句点。唯有让驱逐者承担历史责任，保障查戈斯人自决权，并建立透明、包容、可持续的群岛治理架构，才能让这片碧海环礁真正走出半世纪的流离。
(作者系政治评论人，英国剑桥大学社会学系博士候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