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解雪薇
发于2025.2.17总第1175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进去这么长时间，谁知道你们在里面干什么？”2024年的一天，陈琳(化名)和男友在广州某酒店入住时，发现房间内疑似有针孔摄像头正对着床，他们向酒店反映，对方却以一连串“不可能”否认，甚至将责任反推到他们身上。
近年来，酒店偷拍事件频发，住客惶恐，但追责艰难；与此同时，酒店经营者往往会表示自己并不知情。多位专家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民法典》规定了酒店、民宿、宾馆等场所的经营者作为安全义务保障人的责任，但实践中受害人发现追责困难重重。
甚至在去年9月，内蒙古包头的一位网友因曝光所住酒店安装摄像头并给予差评，反遭酒店以侵犯肖像权、名誉权为由诉至法院，要求其删除视频、赔礼道歉，并赔偿1万元损失。
广东的新规将试图解决这个困局。2025年2月1日，《广东省旅馆业治安管理规定》(以下简称《规定》)正式施行，其中第九条明确提出：旅馆应当确保客房内没有安装偷窥、偷拍、窃听等设备。
这是全国首个在旅馆业治安管理规定中明确旅馆防偷拍责任的省份。事实上，广东这一规定的出台已酝酿多时。早在2023年12月，广东省司法厅发布的《广东省旅馆业治安管理规定(修订草案征求意见稿)》，就在“个人信息保护”条款中提出了旅馆需定期检查，确保无偷拍设备的要求。
《中国新闻周刊》致电广州、深圳及东莞多家酒店及民宿，部分称为了实现《规定》的要求，已配备了防偷拍探测仪器。
北京大学法学院副教授彭錞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规定》出台的最大意义在于填补了受害人和加害人中间的空白，强化了酒店方面的责任，让受害人至少有一个追责对象，“但多大程度能够落实仍有待观察”。
黑色产业链
原本预订的是精致大床房，但办理入住时，却被安排到了主题圆床房，顿生警觉的陈琳决定先自行排查一番。关灯用手机照相机扫描后发现，电视机屏幕上闪烁着三个红点，经确认这些红点反射自天花板上烟雾报警器处。
不敢掉以轻心的陈琳又通过查看Wi-Fi连接数量来进一步核实。然而，结果让她头皮发麻：明明房间里只有她一台手机连着 Wi-Fi，检测结果却显示有三台设备正在连接。陈琳急忙求助酒店工作人员，对方却敷衍回应：“不知道”“不清楚”“不可能”。
无奈之下，陈琳要求换房。新房间内，电视屏幕上的红点仍闪烁不止。陈琳想立刻逃离，然而，申请退还房费时，酒店方却只肯退还一半。
种种纷争之下，陈琳选择报警。警察赶到现场后确认了红点的存在，但表示手头没有专业检测设备，拆装消防设备较为麻烦，加上已近深夜，一时也找不到相关人员检查和处理。最终，红点按“没有定论”处理，双方协商解决。
事实上，天花板上的烟雾报警器确实是针孔摄像头安装的重灾区之一。广东惠州市一家民宿店经理谢先生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针孔摄像头因其体积小，隐匿性高及迷惑性强，常被用于私密空间的偷拍。安装位置多选在天花板上的烟雾报警器，后者同为红外感应，红点让人难以辨别是摄像头的红光还是烟雾报警器的红光。
谢先生还表示，据他所知，酒店偷拍主要集中在主题类酒店及稍高于大众消费的高端豪华酒店。不法分子通过满足特殊癖好群体需求，或利用高端酒店住客的身份信息进行敲诈勒索，以此牟取暴利。
偷拍已然成为错综复杂的黑色产业链。最高人民法院于去年10月公布的2024年1月至9月司法审判工作主要数据显示，人民法院受理非法生产、销售专用间谍器材、窃听、窃照专用器材案件同比增长436.36%。
《中国新闻周刊》检索发现，成品针孔摄像头在电商平台可以轻易购得，价格从几十元到上千元不等，部分还提供定制服务。不少摄像头支持全程静默录音录像及远程手机控制，最长待机续航可达980天。
还有人成立群组专门售卖改装后的针孔摄像头，这些设备被分类隐藏在插排、抽纸盒、烟雾报警器等用品中。以浴室类产品为例，经过改装的沐浴露瓶身下半部分藏有摄像头，扫描瓶身二维码后，可通过手机远程控制。客服称，这类产品售价580元，改装的品类都经精心选择，“很难被发现”。客服还承诺该摄像头待机时间长，可实时观看浴室发生的一切。
除了现成的摄像头，自行组装也并不困难。《中国新闻周刊》以“针孔摄像头”“偷拍”为关键词加入相关群组后，群内有人传授自行改装的经验。
浙江大学数字法治研究院副院长高艳东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偷拍获利的模式包括两种，一是付费直播，一般400元至600元就可以买到3到5台酒店摄像头的观看权限；二是视频销售，偷拍者将私密视频剪辑好售卖给网站，一条视频的价格在100元至300元不等，或者将视频直接卖给观看者，一般价格在几元到几十元不等。
“由于购买者不计其数，加之视频可被重复售卖，一个团队有可能掌握数百台摄像头的权限，月获利达数十万元。”高艳东说。
2024年7月，中国裁判文书网披露了一起跨省宾馆偷拍牟利案：2021年9月至2022年3月，张某辉在甘肃兰州和浙江宁波的宾馆空调挂机连接线处私装网购摄像头套件，偷拍顾客隐私视频并通过支付宝口令红包收款的形式售卖给网友，非法获利5700元。经电子数据提取，两酒店摄像头内存卡有 1843个视频文件，共20.82GB。最终，张某辉因非法使用窃听、窃照专用器材罪获刑一年。
“失之于宽”
多位专家向《中国新闻周刊》指出，偷拍行为的猖獗、公众对偷拍的恐惧不安，与现行法律对偷拍的处理之间，存在明显失衡。
早在2014年，公安部等部委就曾出台《禁止非法生产销售使用窃听窃照专用器材和“伪基站”设备的规定》，对生产、销售、使用窃听窃照专用器材做出了限制。
至于偷拍及传播者要承担的法律责任，广东祈福律师事务所律师高锐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根据偷拍行为的严重程度，其可能涉及民事、行政或刑事责任。
对偷窥、偷拍、窃听、散布他人隐私的行为，《治安管理处罚法》规定可处五日以下拘留或500元以下罚款；情节较重的，处五至十日拘留，可并处500元以下罚款。彭錞指出，去年公布的《治安管理处罚法》(修订草案)虽将罚款上限提高至1000元，但拘留上限仍为十日，“这种处罚可能失之于宽”。
若偷拍涉及传播或牟利等恶劣行为，可能构成刑事犯罪。《刑法》规定，以牟利为目的制作、传播淫秽物品属于犯罪行为，可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情节严重的，甚至可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乃至无期徒刑。
可以看出，尽管现有法律体系对偷拍行为采取了阶梯式的惩治措施，但刑法尚未对偷拍行为设立专门罪名，目前只能通过“非法使用窃听、窃照专用器材罪”和“传播淫秽物品罪”等间接规制。高艳东指出，这些罪名仅能打击使用偷拍设备和传播偷拍内容的行为，无法直接对偷拍行为本身进行处罚。
“非法使用窃听、窃照器材罪是需要‘造成严重后果’才成立的。”高锐指出，如果偷拍者只是进行了大量偷拍偷录，但没有造成严重后果，难以构罪。高艳东进一步表示，至于何谓“严重后果”，法律并未规定，也未有司法解释予以明确，导致实践中认定困难重重。
河南一名刑警向《中国新闻周刊》透露，此类案件一般按治安案件处理，唯有性质特别严重，如确定是团伙作案，才可能进入刑事程序。
针对这些现实问题，部分地区尝试“补位”。例如，去年3月施行的《株洲市公共安全视频图像信息系统管理条例》就明确要求，相关私密空间负有经营管理义务的单位或者个人，应当采取必要的安全保障措施，防止在该私密空间内非法安装摄像头。广东此举也有此意。
新规如何落地？
在多位受访者眼中，民宿、酒店偷拍屡禁不止，关键在于部分从业者对偷拍态度暧昧、行动乏力。
一方面，部分酒店参与了偷拍。据谢先生了解，一些偷拍者与酒店内部人员达成合作，“毕竟放摄像头的人不可能每次都亲自过来重新调整机位，会有酒店内部人员协助他”。
另一方面，很少有酒店会定期排查、检测偷拍设备。从事反窃听、窃照十余年的何志会是深圳一家信息安防公司的负责人，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能做到定期检测的酒店和民宿很少，选择专业机构排查的也不多。“一方面怕引发住客误解，另一方面酒店住客流动性强，今天安全不代表明天安全，而且检测成本高，不可持续。”
谢先生也坦言，当前没有针对排查摄像头购入专业设备，主要通过手机的闪光灯扫一圈，看到红点后再重点检查。另外，“如遇住客行为怪异，例如十几个年轻男性入住时有鬼鬼祟祟的举动，会在其退房后进行排查、初筛”。
“不过，并非所有仪器都能有效检测出所有类型的偷拍设备，一些高端偷拍设备甚至具有反检测功能。”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旅游研究院院长邓爱民表示。
究竟怎样的设备才是有效的，多位酒店从业者表示并无能力辨别。多位受访者都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酒店所在辖区派出所从未公布过设备购买的渠道或要符合的标准，选购时基本是靠销售介绍，或挑选性价比高的产品。
何志会说，目前检测针孔摄像头有三种方式，一是光学检测，即利用红光探测器，“优点是价格低廉，一般百元左右就能买到，摄像头装置关机状态下也能被检测到，但缺点是需要专业培训，检测时角度不对可能出现漏检”；二是信号探测，针孔摄像头借助Wi-Fi或流量卡传输画面，会产生无线电波，用信号探测器扫描可定位，但周边正常无线电波易造成干扰，非专业人员难以甄别；三是热成像检测，正常开机的电子设备会发热升温，保洁打扫完后，用热成像设备扫描一圈，就能发现隐藏摄像头，这种操作无须专业人士判定，但价格稍贵，产品一般在3000元以上，有的高达万元。
广东省酒店行业协会一位工作人员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规定》出台前，已有不少会员酒店购买专业检测仪器对客房风险位置排查。协会会为会员酒店提供有资质的企业名单，“但这种技术含量高的领域，协会也是门外汉，到底好还是不好、能不能用、是不是百分百筛出，我们也不知道”。
不过，即使公安机关或相关部门给出检测设备采购清单，设备购买所需的资金投入，对不少小型旅馆或经济型酒店来说，也可能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以谢先生的别墅型民宿为例，他估算每个房间投入在300到500元之间，一套别墅有三四个房间，若有多套别墅，整体投入为几万元。这对于本就在艰难处境中的酒店、民宿行业而言，是“阵痛”。
另外，检测工作需要专业人员进行。谢先生认为，防偷拍涉及工程技术与网络知识，要求酒店自行配备网络工程师既不现实，也不符合运营架构。若额外配备专门排查人员，经营成本将大幅增加。
上述广东省酒店行业协会工作人员也表示，《规定》出台后，诸多酒店忧心忡忡，认为偷拍乱象防不胜防，“担心到时候把责任全都算在他们头上，如果‘一刀切’进行处罚，他们觉得很冤枉”。
多方舆论都认为，偷拍事件一旦发生，责任划分和追责机制需进一步明确。邓爱民指出，由于偷拍行为可能涉及多个环节和主体，如偷拍者、设备销售者、旅馆等，责任划分较为复杂且难以确定。
就广东新规中的“确保”二字，彭錞指出，从法律上讲，“确保”并不是指客观上万无一失，而是尽到合理的注意义务，即酒店采取了合理措施防止酒店内出现偷听偷拍偷摄设备，包括检查、处理、清除。如何定义“合理”？彭錞认为，这取决于一系列因素，简单来说，规模越大的、收费越高的、曾经有过偷拍记录的酒店，应当采取更高标准的保障措施来禁绝偷拍。
关于酒店出现偷拍设备后的责任分配，谢先生认为，如果酒店能够确保入住手续合规、加强巡查，并通过前台监控实现可追溯性，那么在住客刻意规避监管从事非法偷拍的情况下，责任应由偷拍者承担，酒店不应“背锅”。
“是否免责取决于其安保履行的程度。”彭錞指出，酒店作为密闭空间，对人员活动进行管控和防范偷拍更有优势。邓爱民也认为，若酒店全力排查且偷拍行为极为隐蔽，同时酒店未参与或配合偷拍行为，也没有因管理疏忽导致事件发生，酒店可以申请免责或减轻责任。
那么，如何证明酒店已尽排查义务？高锐指出，酒店需提供充分的证据，例如，在客房内通过提示牌提醒住客注意隐私、配置自检设备或公安要求的探测器，并留存巡检记录(时间、地点、结果)。如发现偷拍设备，酒店需全程记录处理过程，确保可追溯性。同时，酒店应配合消费者报警并控制现场。“做到这些，已符合基本义务要求，无须拔高要求。”
如何系统治理？
广东新规执行之后，如何针对偷拍行为构建系统有效的治理体系，成为多方舆论关注的焦点。
“一个最简单直接的应对方法就是加大处罚力度。”彭錞指出，《刑法》中增设侵犯隐私罪是值得探索的方向。高艳东进一步建议，以不正当目的，多次或对多人采用偷拍、偷录、监听等方式侵犯他人隐私，处拘役，并处罚金；造成严重后果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设计多个入罪门槛，通过阶梯化的法律责任体系避免该罪的滥用。”
在民事赔偿领域，提高精神损害赔偿额度也被视为一种可行方案。高锐指出，消费者维权主要涉及两个要求，包括房费退还、维权产生的交通费用开支等财产损失，以及争取精神抚慰金。
“但现实中，法院对精神抚慰金的支持力度较小，对于隐私权侵害的精神抚慰金赔偿标准也不明确。”高锐表示，通常需“严重后果”如信息传播或身份曝光方才获赔，且金额普遍较低。
另外，“再严苛的法如果得不到落实，也是一纸空文”，彭錞认为，公安机关应加强执法。但多位酒店从业者都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此前从未遇到过公安部门针对偷拍摄像头进行的检查行动。
针对这一问题，《规定》对公安机关的责任做出了明确要求，包括建立健全旅馆业治安安全检查制度，合理确定检查频次和检查方式；指导、监督旅馆建立各项安全管理制度和落实安全防范措施等。
高锐认为，《规定》施行后，公安、市场监管、文旅等部门作为酒店业的主要监管单位，应出台更明确翔实的操作细则与规定。如为酒店提供探测设备采购清单与排查流程规范，以便厘清各部门及酒店业责任边界，让酒店在防范偷拍时有章可循，精准“排雷”。对于违规酒店，依法严惩。
此外，“如果不从源头治理，一切都是空谈”。上述广东省酒店行业协会工作人员认为，偷拍设备产销用各环节紧密勾连，应设立严格的生产许可证制度，筑起第一道防线。邓爱民也强调，销售者必须被纳入责任体系，明确合法使用提醒，对购买者身份与用途登记备案，让相关电子产品来有源、去有踪。
《中国新闻周刊》202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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